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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点奇怪,听商细蕊唱戏,底下是山呼海哨的叫好;听商细蕊拉琴,底下却是窸窸窣窣一片轻悄,没有人叫喊出声,像是怕喝断了商郎那两根琴弦。
戏子们早已溜下了台,现在是商细蕊个人的胡琴戏,这一段胡琴搁在虞姬舞剑里,显得激昂;搁在祢衡骂曹里用,显得慷慨。
单独这么拿出来和着鼓点月琴,不知怎么,一股苍凉豪迈的意味,大热天里叫人体肤发寒,胸中顿生辽阔之气。
待这一段琴拉完了,有叫好的,有丢彩头上台的,比之前看戏那会儿热烈得多,好像压轴大轴都不必上了,座儿们已经相当过瘾,相当酣足。
捡场的满满托了一大盘子彩纸包裹的银元钞票,想来是底下把看大轴戏的彩头都扔上来了。
商细蕊拉完了这一段,趁座儿们起哄之前,抢先一步给座儿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,道:“我接着再伺候爷儿们一个压轴。
今晚的大轴是《罗成叫关》,这出的唢呐是一绝,也就用不着我了。”
底下马上就有人接茬儿,扯嗓子喊道:“商郎!
您今晚可得好好伺候爷儿们啊!
咱爷儿们等着您!”
这一声喊出来,引发一片嬉笑和口哨,其实都是几年下来听戏听老了的票友,并非有意轻薄,而是出于逗小孩儿的心,不肯放过他,要勾搭他多说两句话,要看他脸红耳赤。
而商郎之憨,与商郎之痴是同样著名的。
商细蕊入北平之前,人未到,痴名先到;商细蕊入北平之后,座儿们听听戏看看人,渐渐觉出了商细蕊的憨,从而不由自主地,对他生出一种大人疼孩子的心态,有机会就撩一句薅一把,不大尊重他,但是很维护他很疼爱他。
商细蕊果然被搅和得心烦意乱,无言以答,额头汗珠大如豆,渗过了眉毛就要落到眼里去,撩起腿上垫琴的毛巾抹了一把脑门子的汗,抹得满头白乎乎的松香粉。
于是底下又发出一片笑声,商细蕊不知道他们又在笑什么,窘得涨红了脸,直接示意开戏。
底下喊的那一句流氓话程凤台坐在后台也听见了,然后就听一阵笑过一阵,不由得也跟着笑了。
彩头分拣去了大洋钞票,把首饰珠宝盖了一块红绸布,端到茶几上等商细蕊挑选头一茬。
商细蕊不在这里,几个戏子不好先下手,新来的小戏子们眼睛一眼一眼地朝托盘瞄。
程凤台不把自己当外人,放下报纸,一把就将红绸揭开了,一件一件摆弄看宝贝。
他在琉璃厂入股了一爿古玩店,暗中替曹司令出手一些“疙瘩”
——曹司令在西北,就是靠着“刨疙瘩”
——挖坟掘墓起的家。
当年刨出一个皇后墓,一直到今天,墓中的殉葬品也没有卖光。
程凤台长久以来过目多了,自觉得有一份眼力,在珠宝中挑挑拣拣,企图捡漏一样古董,但是也没有古董,光是金银宝石,那是没有什么可稀罕的。
杨宝梨蹲在茶几旁边,瞄两眼珠宝,便笑容可掬地望着程凤台:“二爷,二爷眼界真高!
咱们见都没见过这金山银山的,二爷看都不带细看!”
程凤台耷拉着眼皮掠他一眼,笑了笑,随手从里面抓了个嵌宝戒丢给他。
杨宝梨显然是动心了,攥在手里仿佛很烫手似的,不知往哪里揣起来是好。
周香芸走过来轻轻踢他屁股一脚,对他皱眉瞪眼地摇摇头,杨宝梨这才惊觉戒指咬了手,把戒指抛进托盘里一边站起来退了一步,笑道:“谢二爷打赏,小的可不敢要!
班主还没看过呢!”
戏班中的师兄姐都不禁在心里暗笑了一下。
杨宝梨是新来的,而且也没熬到这个地位,师兄师姐们暗中勾结账房,不知坑掉了商细蕊多少座实打实的金山银山,这么点小玩意儿,是绝对不会放在眼里的,都在那笑话杨宝梨小孩儿家,眼皮子太浅了。
程凤台也没有说什么,在他这里,一只戒指连个玩意儿都称不上。
最底下有一只手帕包着的钻戒,松垮垮地打了一个结,戒指亮晶晶的,成色还行,程凤台对着灯光看了看。
包着戒指的手帕特别有意思,上面绣了两只彩蝶,两行楷书小字: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。
细闻闻,还有点香喷喷。
门外盛子云一探头,看见程凤台在这里,正犹豫要不要把脑袋缩回去打道回府。
程凤台坐在那里已经看见他了,朝他一招手:“来。”
盛子云走到他跟前,他一面把手帕抖给他看,一面把戒指套在小指上:“来看看,这是不是情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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